何堪最长夜

俱作独眠人。

《明家七物》长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注册lofter较晚,与《明家七物》的相遇更晚——从言千阙姑娘那里偶然看到这篇文的推荐时,已经是《无物》的下篇了。所以说当初我读《明家七物》是先读了《无物》,再返回去从《渍物》开始读起的。我一直认为这样的阴差阳错反而会对前面六篇的体会更深——相信所有看到结局又选择重读一遍的朋友都会有这样的感叹。因为前面六篇里的每一处细节,无不都是对《无物》的影射铺垫,简直处处伏笔,句句诛心,这是《明家七物》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做为读者最佳的阅读体验:沿路回去寻求、破解、恍悟、回味。读着《明家七物》,如同读一部微型的红楼梦,我们看着明楼明诚散步、共读、品茶、赏景,一幅幅烟雨朦胧、静谧至极的江南画卷,却知道它们终究指向一个“无物”,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看着他们在每一处闪着沼泽光亮的伏笔里无知无惧:在明楼自豪欣慰于阿诚“从未对自己有所依赖”的时候,在少年阿诚读至《追别》,悄悄鼓气吹走飘落在明楼肩上的杨花的时候……知道结局的我们简直要在他们即将缓慢陷入黑暗泥潭的笑颜里痛哭出来。

 

觉得《风物》中有一处描写,非常适合拿出来概括前六篇与《无物》的布局结构所带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冷常给人可以暂且一御的错觉,却在冻病了之后才发现寒气侵骨,以致病势汹汹。”不仅仅是七物,包括有鹿后来的《关于》和《清光》,在她徐徐缓缓精雕细琢里,常给读者一种“可以暂且一御的错觉”,觉得有鹿的文真是又静又暖,觉得楼诚间含蓄的相守终会恒久绵长,杜霖间相互给予的生之希望也终能在血雨腥风里荡延开去。而当她笔锋一转,真相显现的时候,你早已病气侵体,沉溺其中,防之不及了。

 

对一篇文章反复熟读,最大的受益就是对作者遣词用字的敏感,由此也能把她埋伏在文字中的暗线看得更加了然。比如《无物》中所有有关饮食的部分几乎都可遥遥望见《渍物》的影子。阿诚在法国反复调配练习腌菜,又学做上海菜、苏州菜,“慢慢也都做得有些样子”。到了《无物》中,明楼在英国照料阿诚,学做阿诚爱吃的蛋糕饼干,“后来也做得颇有几分样子了”。还有一处餐桌的描写。《渍物》中,明楼下课回家,“只见餐桌成了战场”,《无物》中,明楼购物回家,“厨房杂乱一片,各样新买回来的东西摊放在餐桌上”。楼诚二人在这两篇里所扮演的角色完成了对换,唯一不变的是两人对中餐的执著,想来也应是对家国的执著吧。不知道明楼在曼城最初担起料理生活的重负时,会否在这杂乱的餐桌旁恍惚看见阿诚当年为他忙忙碌碌洗切菜蔬的身影。

 

《念物》中明楼信步在乡间,唤回活泼跳跃在田间的少年,教他背「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等语,伯劳应是首次明确出现在《明家七物》的鸟,习性单栖独居,乌桕树在这乡间又是独此一棵,不知何人所种。两句诗与眼前景物映照着《无物》晚景凄凉、两地分离的悲切与哀愁。

有鹿姑娘笔下的鸟最明显的两个特征,一是“倦”,二是“远”,形态疲倦,啼鸣悠远,隐喻楼诚半生奔忙半生分离。后文几处鸟儿的描写中,最精彩的当属《润物》的青石巷中,那只在明楼脚边停顿一瞬又振翅飞远的倦鸟——“它累得很,却被脚步声惊得仓皇,只是短促的一歇就振着翅膀飞远,湿重的尾羽坠下一小串水滴,溅落在青砖上,微不可闻”,我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仿佛明楼疲倦又警觉的面容在眼前掠过,简直心痛不能自己。明楼如倦鸟,明诚如杜鹃,楼诚走在刀刃上忙碌倦极、战战兢兢的半生,最终不过桂花入泥,飞鸿踏雪,水滴溅落,空无一物。到了《絮物》结尾处,阿诚伸手关上明楼办公室的木窗,“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极细的鸟鸣,声音清澈悠远,只一声便听不见了”,至此,《无物》即将展开,杜鹃正式出现,暗喻明诚流落异途他乡。后来明楼躺在北平监狱的长凳上亦闻得“遥远的鸟鸣”,这一声声转瞬即逝的鸣啼,该是“不如归去”的深深叹息吧。

另外,说到乌桕树,我又想起《关于》一文番外《茶花》的那一处雪中茶花的描写。乌桕树与茶花在有鹿笔下大有遗世独立之风,乡间山坳里,独此一棵,无所从来。而当时植木与莳花之人,则如田园隐士翩然走远,留给后人一段实难纾解的浓郁情怀。那身影,正如楼诚在我们的视线中渐渐淡远。

 

《风物》则直接写北平了——那个在《无物》里监禁了明楼23年的地方。当年两人在北平街头饭后散步,明楼感叹一句“人生在世,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现在读起来也是叫人心惊。彼时他们还年轻,在北平的天寒地冻里推就一件大衣,共笼一个火盆,同享零食与酽茶,在午后的阳光里一人画画一人读书,然而最温情的陪伴却是难抵最后身不由己的分离:直到《无物》,作者才揭露明楼读那本《容斋随笔》时,与阿诚共品「当君自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的细节,对应着23年铁窗高墙,伏笔之深之远,令人叹服。

 

《礼物》的关键词该是一个“密”字。我心中对楼诚情感的定义恰恰就是这个字。日记,本身就带有隐私神秘的意味,有鹿以日记为微小的切入口,带人走进阿诚密林一样的精神世界。那里幽深,葱郁,藏着少年对大哥不动声色的仰慕和依恋,也在零落游记里闪耀着他大道至简的人生观。他豁达明朗,朝气蓬勃,又柔韧细腻,心思如烛。《明家七物》通篇未去触碰“爱情”,我曾说,在楼诚的生命里,爱情纯属锦上添花,因他们是不立信约却共赴生死的人,从任何一个情感层次去感受他们,都足够荡气回肠的了。而《礼物》算是有鹿难得拨开云雾,任阳光照进密林半空枝叶缝隙的一点光影斑斓。她写明诚灯下翻出昔日书籍,把明楼当年的字条字纸铺开理好,又一片片夹进他送的日记本中,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的所思所想、心事暗涌。而有鹿笔锋一转,再写明诚心中所藏的儿时与明楼共读《玉簪记》的密事,凉亭夕照,风擦树梢,杨花团落,大有红楼梦经典桥段“宝黛共读”的画风。后来我查了《追别》的曲词,真是被那哀婉离愁惊艳到了。只是彼时的明楼明诚尚对这离愁无知无觉,少年淘气吹走的杨花,都在替他们低吟浅诉。

 

《润物》中,有鹿花了很多笔墨写明楼步入老宅书院的过程:久叩未开的家门,一尘未染的庭院,到了《无物》里都被揭晓了答案。“自此之后明楼再去便不打电话了,不为其他,他只不愿这个少年劳累”。明楼每次“突然来访”,是不忍少年辛苦打扫、雨中等候。却不想,少年又因他总是突然来访,而更为勤快地洒扫收拾——两人之间你来我往、藏而不露的情意辗转,在明家旧宅的水汽和檀香里悠然挥发。我们前一刻还在想象少年明楼诵读「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的朗朗之声,下一刻转眼便见少年明诚坐在窗前捧读着那本明楼批注过的《贞观政要》。有鹿的文字真是声色兼俱,这画面就像是明楼双手推开房门,少年楼诚读书的声音以双声道的形式相互叠加着贯入耳中,美不胜收。

说到老宅庭院的纤尘不染,想起全文共有五处描写落叶与落花。先是《风物》,“阿诚晚间下班,看地上落叶或金黄,或棕褐,还颇为可惜了一阵”;然后是《礼物》,“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吹落了当年的一团杨花在明楼肩上,阿诚便悄悄鼓气吹走”;再是《润物》,“内院洒扫干净,深秋时节也见不得一片落叶,不比在街上被人踩得软烂的叶梗叶片让人生厌”;再是《无物 上》,“阿诚便把下剩的扫成一堆,桂花香气醺和,又白净,扫在一起絮絮如雪”;最后是《无物 下》,“一片落叶从高高的天窗外面掉进来,黄而绿,尚可嗅得清远气息,明楼便弯下腰,把它轻轻捡进手心”。明楼明诚对待落叶落花的敬意和珍惜,也颇有宝黛之风。这是他们对待世间万物一种盛大的温柔(包括阿诚儿时藏了小猫小狗在袖管;明楼对菜场卖果酱的小孩子的来者不拒)。一直认为一个人真正的修养与气质都在纤毫之中显现,有鹿笔尖轻掠,不着痕迹,却把这样美好的两个人刻画入骨。然而他们自己的人生又能否“质本洁来还洁去”?明家七物的凄美脱俗真的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另外,《润物》结尾有一处,我不知是有鹿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也是触动到我的极大的一个虐点。她写外面雨停,明楼明诚便在窗前赏景,街上的小摊小铺重新支起生意,“一位担火炉卖馄饨的小贩从药局的雨搭下出来”,看似极其无意的一句,“药局”和“雨搭”两个词却复又出现在《无物》的上篇和下篇里:《无物 上》写到明诚在香港中枪,“阿诚便叫明楼去药局买消炎药和绷带,仗着自己年轻,草草的包扎一番”;《无物 下》写到明楼获释,“雨下的细密,所幸天气不冷。他走累了便到一处雨搭下歇脚”。我读到这两处的时候都是直接愣住了,似乎从这血雨腥风之中猛然回望到多年前的江南小镇,看着楼诚二人在老宅二楼的窗前悠然赏景。便对《润物》中“药局的雨搭”五个字再难释怀,在这里向有鹿姑娘本人提出求证!

 

我录音时为《絮物》选择的背景音乐是《守候》。在我看来,絮物一篇,起起伏伏的回忆片段,就是楼诚二人相互的守候。阿诚到军校报到之前整理行李,以及他从少年到青年,无论是否在眼前,都是明楼的守候;阿诚军校毕业,随明楼从香港到上海,不知疲倦地奔波执行,以及递过来的一杯咖啡,熬的一顿上海菜饭,都是明诚的守候。而往往与守候对接着的就是“依赖”。有鹿写道:“实际上阿诚在明楼身边多年,几乎从未对明楼有过依赖”,彼时心情雀跃收拾行装的阿诚,却不想数年之后,在明楼面前单纯如孩童:喝了水要等明楼帮他放下水杯,吃包子也要明楼提前夹开晾凉——从从无依赖,到全然依赖,再到被明楼遗落在异国他乡,明诚半生境遇就这样一步步跌至冰点。又不由想到他儿时被同学种种欺负,冬日里冻伤了双手写坏了字被明楼责罚,患脑炎之后吃包子烫伤的嗓子,以及被明楼遗落之后的惊恐与无措……这一切委屈伤痛,他先是“忍着不说”,再是无从诉说。究其一生也不曾有一句抱怨。他顶多在桂姨闯入的除夕之夜,“用痛苦而无奈的目光望了明楼一眼”,这每一个片段都在一九五五年初夏时候明楼的脑中清晰浮现。我想大概是在那一刻,明楼忙碌的脚步停下来了,他拥有了大把的时间对与那个男人的相关记忆进行梳理、祭奠,一直隐而未写的楼诚之情,在《无物》结尾处,终于如陈年的酒香馥郁有力地发散出来了。

 

《无物》中,其实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他们在曼彻斯特住宅的那一块空地。“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一处稍大的空地罢了”,有鹿如此写道。她越是这样看似一笔带过的事物,反而更是草蛇灰线里不容忽略的痕迹。明楼与明诚在曼彻斯特的那几年,“慢慢有些生活化”,两人逛菜场、吃骨汤火锅、以及明楼在那块空地上准备植种花草的情景,实质上都是在慢慢重建着他们的湖畔旁,树林边。——连这座临河而建的宅子的外墙上,都像多年前明楼信步进入的青石小巷一样,长着冷翠湿滑的青苔。而明楼被捕的那天,“是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暮春。五月即将要来,牡丹花三三两两的开了”,四月未央,他们那块空地终究是等不到牡丹兰草白芍桂树的新芽了。

有鹿最“狠”的地方,莫过于明楼在狱中的大段内心独白。“究其一生,亏欠大姐一份平安,亏欠明台一位老师,亏欠阿诚一座家园。”在明楼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时候,有鹿实则是在遥望着抗战、内战、文革的一系列背景下,千疮百孔的中国,以及挣扎在这块土地上渺小而苦难的生命。政治是一只黑色的手掌,轻轻一拨就有多少大厦忽倾,23年的悔恨遗憾不过其中一块残砾,洪流之后,除了春雨,谁还能听到它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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